Monday, November 1, 2010

神圣化与神秘感的再诠释—— 马来西亚华人民间对八卦图象的应用认知--------王琛发博士

神圣化与神秘感的再诠释——
马来西亚华人民间对八卦图象的应用认知

updated: 30/10/2010
  
王琛发
( 中华羑里周易文化论坛,201010月22-23,河南安阳
 
 
一、安全空间:面对不测风险的文化传播
        在马来西亚当地华人社会,出现在住宅屋檐下或门楣上的八卦牌,以及出现在庙宇大梁上的八卦图式,其 特点是采用先天八卦图式,又或者有少数是采用“反向先天八卦”图式。发展到今日,当地一些印度居民也一样会在自家的宅院找各地方挂上一个八卦牌或八卦镜, 甚至可能挂的是那种兽头上绘有八卦图式的虎头咬剑牌。因此,虽然当地人对八卦图式的信仰和其他华人地区对八卦的信仰相通,依旧是强调其镇宅、防止风水、制 煞、趋邪、赶鬼的功能;但是,在现代的马来西亚是越来越难单凭八卦牌去界定一间民居是否属于华人住宅。当门楣上挂了八卦图式的家庭包括了印度人、锡克人、 暹罗人,乃至西洋移民,未来是否可以简单统称当地人民对于八卦图式的信仰为“华人信仰”,也真难以定义。
        但民宅以八卦图式镇宅压煞,毕竟是源自中华的传统。它不仅是南洋华人的风俗,它本来就是源自海外华 人的祖先的原乡故里,是中国民间传统在中国土地以外落地生根。根据董芳苑在台湾地区观察相同的现象,他注意到“太极”和“八卦”在民间信仰心理中是无上的 记号,其伟大的本质足于使失调的宅厝方位趋于和谐,重建宅厝与环境之间的不和谐的关系。董芳苑在《台湾民宅的门楣八卦牌守护功用的研究》说明民间流行使用 八卦的原因:一、八卦是由三皇之一的伏羲,民间深信圣皇所绘之物传有法力;二、八卦是天赐之物,来自“河图”与“洛书”的天启;三、卦形为为天罗地网,如 蜘蛛网状,俗称“乾坤网”,鬼怪难逃。[1]
        董芳苑的说法,其实可从马来西亚现在流传的六壬、金英、昆仑、茅山等民间道派的信仰中找到相应的根据[2], 这些道派在一些作法的仪式上所奉请的“八卦祖师”也就是中国神话传说里的伏羲圣皇,各道派也各自拥有专为镇宅八卦牌开光的咒语,也有些咒语使用在增加八卦 图式灵验力度。笔者在马来西亚槟城作田野调查,也常见属于闾山三奶派的道友把各种各样供给信徒穿戴的保身符摺成八卦形状,其法是从短边对折再对折成细长 型,然后再斜对折,慢慢顺方向一直折再顺折。把符摺成这样的八卦形状,据说可以加强符内神灵世界的力量,一旦其形状相契于八卦的灵气,又是能更有效保护身 符合一的使用者。有的时候,术者在摺出八卦形状以后还要念“八卦咒”,边念咒边把手里的八卦型符纸在炉上绕着熏香。
        有趣的是,从咒语可发现当地三奶派或其他一些道派对八卦的认识。他们都是把人与物一概视为应受保护,在人的身上实践保护家宅/建筑物的相同概念。他们不 论是为八卦护身符主持清净仪式,或者是为挂在屋宅门楣的八卦牌开光,又或者是为一般人们所穿戴的八卦吊坠开光,所念的咒语是相同的。这除了说明八卦信仰的 普遍性,也说明人们对待信仰的深层思想,社会上是普遍抱着“人物一如”的观念看待八卦的作用。
        这里必须说明,在马来西亚有一些住家或者宫庙的门楣上常会出现反向的先天卦图式,甚至也有画在庙门 口香炉或神案,朝向门口外边遥远之处。严格来说,反向先天卦不属于风水用途,而属道术的范畴。反向先天卦和原来的先天卦卦象、排列秩序和位置虽然一样,但 正常的先天卦在书卦时由内向外划线条,而“反向先天卦”书卦时却由外向内划卦。如此一来,其原理即是所划的卦爻都是反转的。
        对符法家来说,常见的先天八卦图式是用来镇地、安宅、辟鬼怪、驱邪祟,反向的先天八卦则是道术家用 以围攻困捕鬼怪。将鬼怪围困于逆向翻开的先天八卦,即已表明其设计有殊灭鬼怪之意。若是在门楣上挂一般的八卦图式,其实不一定需要念“八卦咒”之类的开光 仪式,但使用反向的先天八卦图式镇宅压煞,却往往需要择吉日念咒开光以示其灵。尤其是在早期华人垦荒开拓的地区,当地公众所建的庙宇作为地方华人聚落的社 会中心,会出现反向先天卦的图案往往是由于当地的环境恶劣。反向的先天八卦往往出现在镇庙的大梁底下对着庙地,又或者成为庙门前香炉的图案。
        如果承认人们的意识总是受到了他本身的处境以及文化遗传的影响,马来西亚的民居住宅会使用八卦牌, 以至作为集体安全共同体的聚落会出现许多的八卦牌,正能折射人们的共同心态。不论是常见的先天八卦或者反向的先天八卦,都是反映人们居安思危的心态,大家 都想找个好地方去照顾自身家宅和集体聚落。事实上,从民间求安定的心理去看,重要的不在于鬼怪的有无,也不在先天八卦或者反先天八卦图式是否有灵,而在于 “我在”、“我们在”、“祖先也在”;从门楣上挂着八卦牌的民居的分布所及,可以看到这一源自中原的概念在马来西亚当地落地生根的传播范围。马来西亚大街 小巷的八卦图案,其实不仅反射出在住宅或者宗教场所活动的使用者想要驱邪消灾,它们的存在,随时都是无声的发射讯息,也可以是个人或群体从信仰文化方向自 我界定的标志,八卦图为采用者发射出“我在”的讯息,也界定了采用者的文化归属。
        值得重视的是,若按上述闾山三奶系的咒文内容,咒语中所提到的“造”八卦,语义上显然不能雷同伏羲或文王“造”先后天卦之说,咒语中说道:“本 师造八卦,七祖仙师造八卦,东海仙众造八卦,闾山九郎造八卦,周、王法主造八卦,三奶夫人造八卦”,在回顾其传承中或传闻中的祖师们当中,是曾经曾经运用 过八卦原理,或者发明各种以八卦图案为基础的辟邪物,可惜细节未明;但是,这段咒语本身就是线索,说明从道教到民间对八卦的信仰源远流长,也曾经从八卦信 仰发展出各种趋吉避凶的用物。[3]
      
二、秩序空间:平衡居住环境的无形和谐
        在诸多典籍之中,有不少民间为何以及如何采用八卦图式趋吉避凶的说法。这些说法能有幸形诸文字记载 而传诸后世,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较可惜的是,在讨论民居如何使用八卦图案的论述之间,有不少是来自圈外人(outsider)的角度,而且很多是停留在 表象观察。亦有不少对民间八卦图式的论述表现得极为外显,并非从深层结构探讨。包括一些从事术数行业的业者,他们本身的撰述也仅仅解说民居采用八卦图案是 为了镇宅、辟邪之类,极少文字会说明为何传统以来先天八卦图式常用于趋吉避凶的操作,而不是后天八卦图式。
        从学者到业者都缺乏解说,未免是个遗憾。可是,如果常作田野调查,当发现这是在民间信仰常见的现 象。当人们需要采用八卦图式去趋吉避凶,他们从术法到设置辟邪物都是薄后天八卦而取先天八卦,这实在是个有必要解释的传统。即使是六壬、金英等南方民间教 派以及灵乩,他们实用的符咒上边若有八卦图,也多是印上先天八卦的图式。       
        从外表去说,在趋吉避凶之刻要用的上八卦图案都是先天八卦图式,后天八卦似乎真的是缺席了。但是,正如上述闾山三奶派的道士所用的“八卦咒”,即使念咒开光的对象是由先天八卦图式组合的木牌,但还是会念到“文王周公造八卦”。[4]可见,先人对如何使用八卦趋吉避凶,自古以来有一整套思路,它恰好是表现在使用先天八卦图式的操作上,操作模式的背后深藏了一整套理念根据。
         实际上,这其中涉及古人对处理先后天卦关系的认识和深层思考。在所有镇宅、压煞、辟邪的场合,采 用先天卦图案而未采用后天八卦图案,并不是由于后天八卦缺席;相反的,正是由于后天八卦本来已经在位,所以才要摆出先天八卦图式,谋个先后天卦的互配互 动。理论上,只要空间形成一处场所,这处场所就是一处小八卦,可以依罗盘分出四正方和四隅方,并且可以按后天八卦排列的图式定其卦位。由于后天八卦已经是 个眼前的根本存在,也随时可能是需要克服负面骚扰的空间,其变化更可能一再失衡,必须调整回到和谐的状态,所以才需要由先天八卦对于后天八卦发生作用、调 整后天八卦的失衡,恢复“天地定位”。[5]
        再进一步考虑,先天八卦虽然在纸上只能画作平面图案,但所谓“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 [6],实际上就是一个立体的向度,是天地间的演化。而后天八卦则是一个平面的向度,在平面上显示着大地上的时间与季节的变化规律。[7]这一来,要观察、预测甚至促进平面向度的规律变化,达到“易中再易”或者“易中有易”,实际上是有赖于源自先天的“性”或“体”,以“性”或“体”的变易力量,去作用于后天卦,就可以影响在后天形成的土地上的人事变易。
        因此,不论各种场所,以至在人体上使用的护身符,采用先天八卦图案而不用后天八卦图案,其实是以所 谓“先天为体,后天为用”的经典说法作为考虑的基础。所有一切存在的场所既然已经是“用”的表现,所以要观察和预测“用”之所以转变,终归是要回归到认识 “体”对它的作用、对它的影响;亦即说,回到本体,本体有“易”,才能使得“用”也发生转易变化。所以,在一处已经实现为“后天八卦”的实践,再使用后天 八卦图式,是重复;只有让先天八卦的卦在后天八卦上边变化作用,才是合乎“易”的原理。
        这里不妨参照牟宗三先生从义理角度的说法:“这个乾彖就是说明乾卦‘元、亨、利、贞’四个字。天地 变化的整个过程就是‘元、亨、利、贞’的过程,这种过程就叫做本体宇宙论的过程(onto-cosmological process)。或者说是生成过程(becoming process)。……所以,‘元、亨、利、贞’是创造过程,也就是终成过程。元、亨代表始、生,就是‘动力因’。利贞代表终、成,就是‘目的因’。‘各 正性命’表示利贞,通到每一个物就成每一个个体物,每个物成其为一个物,目的就达到了。”[8]
        由此可说,“《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 [9]如此推衍,从作为主体的人到作为客体的任何场所,以至发生在作为客观存在的“事”和“物”,其生成过程不外是“元、亨、利、贞”,而一旦任何“物”成为客观的存在,亦即是“物”作为个体本身即具备阴阳八卦,也感通于任何的“八卦”。
        若论中国传统风水学“一物一太极”的理念,它是把宇宙间生成的万事万物都视为含有阴阳八卦的本质, 因此物物都能和八卦感通。来到处理人和空间的关系,它认为作为主体的每一个人本身是一个阴阳八卦,而所有空间也都是独一的阴阳八卦;又认为所有大空间作为 大的太极八卦,其里头的层层小空间都是层层的小阴阳八卦。这论点实系源自“皇极生太极,太极管八方”的学理,凡有物就有太极,有太极就受皇极牵制,而一物 一太极的“物”与“太极”的认识,应是立体空间加上时间的四度空间。[10]回 到邵康节去理解,他的说法是“於是八卦成矣,八卦相错然后万物生焉,是故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十六分为三十二,三十二分为六十四, 故曰:分阴分阳,迭用刚柔,易六位而成章也。十分为百,百分为千,千分为万,犹根之有干,干之有枝,枝之有叶,愈大则愈小,愈细则愈繁,合之斯为一,衍之 斯为万。” [11]
        “一物一太极”的理论,首先是从理论上承认了人具有太极八卦的本来性质,而空间本质上也是太极八 卦,因此才能确定人和空间是可以互相感通的;其次,它因此在肯定每一“物”是个太极八卦,可以用太极八卦的理念在“物”内部分类和解说其不同部分,同时 间,它又承认这每个部分本体也是一个完整的太极八卦、可以如此继续层层细分;其三,它是重视八卦“易”的性质,在认定了“易”的基础上,探求空间的各个卦 位所在,以及寻找其变异之道。由这一点看,先天八卦(天地之间)的生生不息在它变化和生成的力量,生生不息的变化和生成力量当然也是可以源源不绝的感通作 用在“物”之上,修补一切被骚扰破坏的后天因素。
        这一套由后天而转先天的设想,其实也贯彻在丹道的说法之中。此外,风水学的理气诸派亦持是论。在丹家的名着中,张伯端《悟真篇》说“取将坎位心中实,点化离宫腹内阴。 从今变成乾健体”[12],无非说小周天用后天八卦,大周天用先天八卦,练内丹的过程就是要从后天八卦转为先天八卦。风水上,理气诸派所预测的吉凶,无非是根据“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13]的信仰,研究各种卦落在一个场所各个后天卦位上会引起甚麽生克变化,从而预测场所的吉凶。
        不论炼丹术或者风水术数,都是有一套结合《易经》义理和象数的方法论述,基本上是建立起一套操作方 式去追寻“易”的规律,达到判断吉凶和趋吉避凶的目的。换句话去说,以先天卦的“体”作用于后天卦的“用”的过程,所求者无非是要承认“易”的秩序是在变 化过程能达到诸卦作用和谐与生生不息为目标。
        回到现实中看民间以先天八卦图式镇宅、防冲煞、辟邪,整个操作过程最复杂也只不过是开光仪式,甚至 也可以省却开光的麻烦,实不如风水术数或者炼丹的理论复杂。若从信仰的角度,从屋前的八卦牌、八卦镜、屋梁上的八卦图案,到人体上的八卦型护身符和八卦吊 坠,都是源于《易经》的崇拜,却又演变成对《易经》智慧的简化、凝固再加俗化——换言之,即异化。它的操作,是把对义理或象数的重视,转化成对图案标志的 神秘性与神圣性崇拜,又是把读过书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演变为民间家家户户操作的风俗。民间所见的道派处理方式,是设想通过咒语和开光仪式让先天卦的牌子得 到神助,以增加和天地间先天卦气的感应灵通,由此随时阻挡外来的异类入侵以及调节内环境失衡。然而,这在实际上已经是放弃风水学追寻和改造环境“易理”结 构的设想,转向符合民间经济需要的更简易操作。
        若从《易经》的原教旨出发,当易理卦象的推算演变到信仰固定形状的八卦图式产品,对它们发生神秘信 仰与神圣崇拜,恰好说明人们是在崇信之余把原来《易经》的原旨演变为信仰固定死板的八卦图案。可是,从人们追求生活和谐的美好意愿,这说明了人们了解生活 环境总会有许多不平衡和失序,因此需要从失序回到秩序。炼丹,有各种由后天转先天的理论方法;风水,也有先天卦理和象数与后天卦为结合的生克变化。人们长 期居住在属于后天八卦分位和受其时间、季候变化影响的场所,面对着未来总有许多不测,更担心外来灾害,有个在门楣上或者大梁上的先天八卦图,则是希望图案 感通先天卦气,作用于场所的平衡。
                                                      
三、存在空间:填写空间内容的文化意义
        马来西亚华人民间对于普遍认识和日常使用的“八卦”,虽说有它一套应用的说法,但民间使用时,毕竟多是在民居和庙宇应用八卦图案以求趋吉避凶,并坚信死 板固定的八卦图案本来就具有对付凶邪恶煞的神秘作用,而不求其理。而传闻中先天八卦图案的驱邪挡煞功用毕竟也属于信仰的范畴,从现代科学讲究可重复相同情 境验测以及计量化的实证角度,当然是无法验证。但是,进一步思考,信仰现象的功能并不仅是信众所信仰的功能,而在于使用者的心识和认识带动出的地方文化景 观,以及由此产生的功能。
        若参照西方人文主义地理学的空间理论,以它去解读马来西亚华人的八卦信仰,由此探讨布置八卦“镇宅”和“驱邪”的目的,其实也很有意思。根据存在主义现 象学的地理学,场所的定义和界限源于人们赋予空间的意向。“镇宅”观念原本就是带着界定“自我”以及“我群”关系的意味,在八卦图案保护的固定空间范围之 内活动的,往往是固定的内部成员;而“驱邪”的概念也本来是从本身出发去应付有害的“非我族类”,门口的八卦图案不是对付住在户内的人们,却是完成了分界 与区隔门内门外的功用。
        西方人文主义地理学对于“空间”的理解,首先就带着存在主义与现象学的影响痕迹,是把人们眼前具体认知的“空间” 视为完全并非属于实证意义的物质或物理空间,从而论述一切空间实乃“主观性质的空间”或所谓“主体性的空间”(subjective space),以此为进路,便引申出“存在空间”(existential space)的基本概念。按照J.N.Entrikin ,所谓的“存在空间”不是没有意义的空间,而是人通过其感知、参与,以及直接的关心,持续生活出空间的意义以及产生出有意义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人与 人、人与世界相互形成的网络联结着各人关心的共同意向,从而形成有意义的网络。[14]在段义孚看来,这样的空间基本上还是“自我中心的空间”(egocentric centre) [15], 它以个人作为空间的主体/中心点,向外圈的层层空间扩展,而又在扩展中不断赋于身处的层层空间意义与价值。若从M.S.Samuels 的存在主义地理学入手,一切“主体”都是以他/她的主观意志去认识世界,由此和世界之间产生各种各样的“关系”,也发生各种各样的“距离”,如此即形成 “空间的性质”。[16] 而J.N.Entrikin对于“主体意向”(subjective intentionality)的论述则认定从个人到社群都不可能仅仅向着“存在空间”投射意向,而是根据他们作为“存有”的关心,在空间内外持续而有目 的的创造,这就使到每一“存在空间”都拥有具体可见的“文化”,而充满本身的“意义”。[17]
        换句话说,任何“存在空间”都是由其内部的居住者/活动者依靠相互间的联系和认同形成多角的互动关系网,具有群体共同意向的“存在空间”是由这一关系网的内在结构和其作用力所形构。
        当然,正如E.Relph在1970年从现象学地理学出发的所见,主体的抉择决定了人的意向,而空间的意义又是由居住者或使用者的意向所决定。亦即说,空 间要经过文化价值的滤色才会显示意义,先要探究使用空间的人有着怎样的文化取向和价值观念,才会知道空间会具体上变成怎样“场所”(place)。[18]E.Relph 在6年后进一步指出,“空间” 和“场所”的差异在于空间未曾有特定指向的内涵,所以“空间”不是具物性的实体,但“场所”的诞生却是由人们对特定建筑空间产生“感知的统合(perceptual unity)”。[19]
        借用上述一系列西方人文主义地理学的理论,各人以自我为中心而认识的“存在空间”,可以包括家庭又 或者是比家庭规模更大的村落,当一个人或一群有共同关心意向的人,以本身作为“中心”向所认识的空间投射意向,就会赋予空间意义,使它成为某一“场所”。 换句话说,在纯客观和物质结构的意义上,所谓的“家”,可以是具体地理位置的一栋木构建筑,甚至是一座钢骨水泥大厦里的某一层,所谓“村”或“镇”,也仅 是物质构成的大片景观。可是,就家庭或村镇的成员来说,不论家庭或者村镇,它们在本质上都是要经过主体投射意向才能建构完整的印象,在客观的、物质的、物 理的表象以外,还包括“主体互际”(inter- subjectivity)产生与包涵的各种内在深层意识。所有人表现出的家庭成员或村镇成员身份,毕竟还是以自身作为中心,即以本身最基本的立足之处作 为自己“存在空间”的核心。一旦主体与主体在群杂互动的关系之中“中心化/关系化”了空间,家庭的厅堂或村镇的庙堂其实就是共同意向的核心——即代表共同 体的中心化的“场所”。他们都是在物理的空间以内,却依据物理空间以外的因素和条件,包括各自的情志、意识倾向、知识、禁忌以及利害关系等等,确认他们与 其他主体共有的“场所”,也确定个别主体和其他主体之间各种不同的“关系”以及“距离程度”。
        在文化多元而人事复杂的社会里,人与人为了与他人在多元环境中相处,反而又不能不是先确认自身以至 群体“存在”(being),人与人的“关系”和“距离”,所涉及者“归属”与“认同”。当人们是依靠价值体系拓展以自我中心组构的空间内涵,厅堂或门楣 上的八卦图案不仅是折射出其文化意象,也决定了空间的内涵以及它的场所性质。八卦虽是其中一种反映主体意向的元素,至少其存在也使得空间带有传统信仰的性 质,呈现为秉持和延续华人信仰的场所,而且空间的使用者在心灵深处是依照华人传统的文化价值体系生活,也是按照相同的文化认知去追求镇宅平安和驱邪挡煞。
        回归到马来西亚的情况,应当注意当地多元族群社会的事实。因此,要论本地华人之所以采用八卦图案, 是不能将之等同其他华人为主地区,以为仅是普遍的华人信仰心态在当地的表现,而应看到其更深层的功能在于建构“关系”与“距离”的空间认知——八卦图案对 着的是外边的世界,八卦图案背对和保护的是自家人。八卦所面对的外间世界是可以包容华人之外的多元世界,会碰触到别样的意识形态和文化生态;八卦所保护的 是住家里头的世界,这个世界依然生活在八卦有灵的意识里,在延续着崇尚八卦的文化体系。
        今日的家庭,并不一定会依据儒家慎终追远的价值规范,许多人在家居生活都没有供奉祖先牌位。当祖先 在家中失去了他们的位置,家人就难以在居住场所转化一处角落成为崇尚孝道神圣的子场所。可是,家里或者门口出现一块八卦牌也同样会构成空间意义,其所在处 即使只是门楣也一样属于在“场所”中产生的“子场”。当一间屋子同时之间是欠缺祖先牌位也是布置了八卦牌,祖先牌位退席明显带出了居住者和祖先文化有所距 离的空间意涵,八卦的出现又诠释着住在里边的人尚未完全脱离传统文化的熏染。          
        依照“主体性空间”的理念,从家庭到作为群体中心的庙宇/宗祠/会馆,设置其建筑内部或者在户外的 八卦其实都是意向的实践,在在的反射出人们对所处“空间”的认识与意向。不论八卦图式出现在家里厅堂正中或者是神庙/宗祠/会馆的梁上,八卦图案象征了中 心与关系的存在与平衡,来到家门外或庙门外,门口的八卦图案又是一种界定和表达距离的作用。这些家家户户门前的八卦图案,不管是在中央加配了凹镜或凸镜, 又或者八卦图底下还有狮子衔剑的造型,作为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意向”表达,都在说明内外有别。屋外与屋内的“存在空间”是有差别的。
 
四、神圣空间:确立安居乐业的神圣向度
         如上所述,马来西亚当地华人民居所采用的八卦图案不止一种,其中还有一种称之为“反向先天卦”。 若从“反向先天卦”完成后所呈现的外观,从表面上看,它位处四正方的“乾、坤、坎、离”四卦看来都三爻不变,只有四隅方不再如原来由内向外的视角所见,因 此,表面看来,反向先天卦像是四正方不变卦,只有四隅方卦象全变。究其实,真正的情形等于整个原来的先天八卦在倒逆外翻。少见多怪者可能以为“反向先天 卦”是画错了卦位,而不知同一反向八卦构图也大量出现在道教符术。
        人类建造房屋的本来目的是为了躲避风雨以及防范各种灾害,最终目标在于保障人身安全。但是,单纯依 靠经营家园或经营聚落并不可能全然保障自身安全。从私人的草棚到家庭的房屋以至聚族而居的聚落,都具备求平安的外显目的,确能让人们获得实质的遮风挡雨、 避虫驱兽,在同一屋檐下建立归属认同;然而,人们的生活是多变的,还是会碰上无从全然保障的范围,也无从理解灾害来源和真相。遇到这种情形,人们更希望有 个解决方案。按马林诺夫斯基的说法,对付可知领域的安全措施来自知识与工作,对付意外的幸运与坏运则靠巫术。[20]将马林诺夫斯基的说法对比《易经》占卜的原理,《易经》占卜的理由是承认变化的永续又寻找变化的规律,不外是“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人谋鬼谋,百姓与能” [21], 凡遇上不可预知的事,自己思考和咨询周围人物都没有答案,就可以求助于神鬼感通的占卜,从三百八十四爻的解说中寻求演变的各种可能性,启发本人的应变。从 这样的心态和手法看《易经》的义理,是“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 [22]由此可知,占卜的过程其实还在马林诺夫斯基所说的依靠知识与经验的范围。判断占卜,依赖于知识的范围和工作的经验,毕竟不是巫术。
        不过,一切不是巫术也可能演变为巫术。在《易传》,本来就有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吉凶”[23],《易经·系辞》也说伏羲作八卦是为了“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24],又把易经诸卦的作用说成:“能说诸心,能研诸侯之虑,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是故变化云为,吉事有祥、象事知器,占事知来”。 [25]这 其中涉及到儒家一整套求之于人自身、以主体道德伦理贯通客观宇宙秩序的天人合一修养,这里不另赘述。不过,人们若然单从《易经》文字去解读,从这套说法演 变出对《易经》灵验的信仰,基本上会产生两种观念:一是基于知识和经验去参考占卜的结果,启发观念、思路和方法;二是长久下去会衍变出对八卦的崇拜,将任 何一卦以至完整的八卦构图视为具有感通天地鬼神的神秘力量。深信“易理”可以变化莫测与广泛功用是它之可以神秘的基础,它的神秘又烘托出它的神圣。
        以《易经》的占卜来说,它的基础是认为世间一切皆以“易”为常,当头脑思绪不通,或者寻常思路无从找到事物答案,都可以借重占卜中得出的卦象和变爻,从中 寻求启示。可是,一旦不谙文字的庶民百姓对《易经》由崇拜而演变成信仰,他们在认为“八卦”能解决诸般问题的同时,也会把对于易卦运算的信任无限升高,转 化为对易卦图式也有简单神秘的信仰他们不一定精于占卜,却有能力大量在家居、办公环境以至聚落的庙坛宫观重复使用固定八卦图案。这样一来,在八卦的文化现象原本拥有的神圣性质之外,神秘性质的成分越来越浓。
        民间不一定懂得占卜,一般人也不一定能从《易经》的义理解其卦象与变爻,却相信即使固定的八卦图案也是贯通八卦的本质,不占算也能达到“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的意义,这样一种在心中神圣化八卦图案的集体意识,是八卦图案盛行的前提。 这也足于反映一般人的八卦信仰并非仅止于占卜的实践,而是在印象中升华八卦的图式,使得原来以图像表达的程式化为标志图案。当本来也属各种图案之一的八卦 图案提升到比一般图案较高层次,既神圣又神秘,它的作用变“凝固”成为构图、成为象征解决从可知道不可知领域的“标志”——这一个过程,完成的是“八卦构 图”作为“物”的神圣性而非占卜的“事”的神圣性,而且添加了只能相信而难于说明的神秘性质。
        如此说来,人们在空间布置八卦图案,先决条件在于他们相信,才能确保他们投射在“存在空间”的“意 向”中必然包涵对于八卦的认识与判断。是先有固有的八卦信仰,八卦图案才会在它的位置构成统贯以及保障整个空间的“神圣场”。进一步说,从崇信事物转化发 展出崇信表达这一事物的构图标志,既是源于对事物本有的神圣感觉,又是借着代表事物的构图标志放大心目中既有的神圣感。由此演变出的是信仰,,不必思考逻辑说理或者作计量实证,只要相信构图标志会有神秘力量,相信构图足以解决未可预知或未知答案的疑难与灾害。到此,深信“图案标志”可以变化莫测与广泛功用是它之可以神秘的基础,它的神秘又烘托出它的神圣。 这不能不说,一旦从占卜走向图案的信仰,就倾向巫术的一端。
        由是,从“易”的观念演变向崇信死板的八卦构图,毕竟还是信仰中心的移离。当人们相信固定的八卦图 式具有神秘力量,无疑同时也可以取消八卦作为“易理”之根本认知。进一步说,相信八卦构图有能力去对付不可知、不能以知识和经验解决的领域,已经是一种巫 术行为。装饰在建筑布局的八卦沟通其实不仅是象征八卦的力量,而是感通与发挥镇宅辟邪作用的媒介。
        可是,八卦标志可以是物的神圣化,却不可能走上“神格化”。人们从来不会把它当成人格化的神明,也 不必要膜拜八卦,对八卦标志的择吉开光,是通过仪式性的活动洁净作为“物”的牌子,使其从此可以发挥作为镇宅辟邪的功能。这就更显得它是属于“术”而存在 的,从易理作为术数的指导到八卦图案的民俗用途,它有演变为术数工具的倾向。
        由此可以进一步发现,八卦构图在居住场所中,是以一种神圣物的态势,使得建筑的居住者或使用者感受 到“存在空间”内部的安全与洁净;反之,未有八卦或者八卦被外力破解的假设,则是建筑物内部陷入危害与邪秽。而且,很明显的,当八卦构图作为特定观念与情 感的标志方式,被人们发展至信仰其构图具有神秘力量和赋予神圣的地位,八卦图案普及保护的范围是“场所”界限以内和门口近处。所谓空间或者场所的“洁净” 与“平安”,相对于“邪秽”与“灾害”,都必须在“存在空间”之中依靠它作为具有神秘力量的神圣物去保护。     
        但是,不能否认《易经》的影响还是在整个华人世界的民间生活,以至形成对八卦图案的神秘化信仰。这之中,《易经》的影响是有所异化,而非完全退位。
        以“反向先天卦”来说,其使用原理也是基于对八卦的认识。它所考虑的,是一旦邪祟进入属于“后天八卦”的居住空间,要如何能扭转全局?如此就产生了由先天 卦反向而非变爻的构图。这构图是基于一个简单的设想:假如先天卦是天地生成的过程,反向的先天则不再是“易有大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26]的 宇宙在层层开展生成过程,而是一个天地生成的逆向过程。反向先天卦的乾、坤、坎、离看似依旧原位原样而实际已经反向,从原来由内视外的方向,先天卦在四隅 的卦象尤其全然相异,都是从相反的方向发展,这代表空间在扭曲外卷,又并非归于无。这就有些像现代科幻片根据当代物理学论述设计的场面——时光可以倒流、 空间可以扭曲或外摺;任何妖魔鬼怪原本都是靠阴阳八卦变化而生成,进入此阵,等于进入反宇宙,都只能围困在反向八卦内遭受扭曲解体。
        重要的是,不论是通用的先天八卦图式或者反向的先天八卦图式,八卦本身的每个卦爻都包含了对于人的 情志、道德取向以至非人类的各种事物的象征,以符合和谐、光明、道德、平安为正常,视妖魔鬼怪的入侵为违反这一切的反常。这样一个象征系统,又回到了“邪 不胜正”的思维愿望,也符合人们深信仁义道德的重要。因此,其神圣不在灭妖,而在人们期盼道德、安全、和谐的实现。因此,以八卦图案为神圣物所确立的神圣 向度,其实依旧不离共同服膺的传统价值,是以道德向度为根据。
        还得说,将附属于建筑物的八卦标志视为拥有神圣和神秘力量,甚或是对深信不疑,即使是属于巫术性 质,毕竟还是反映了人们相信它在空间中是确保人事感通天地正道的“媒介”。暂不谈由“易理”转化为凝固不变的辟邪图案是否偏离《易经》原教旨,巫术还是有 它符合人类安全感的功能。借马林诺斯基的说法,家庭的物质设备交织在家庭生活的布局中,是极深刻的影响着家庭的法律、经济以及道德等各方面,其中有巫术的 表达也一样具有实用价值,可以是达到目的的工具。[27]命运是不可测得,但八卦牌在家庭生活的布局之中,又带来了安全感、文化传统、道德等意涵。即使没有听过《易经》的文盲也可以靠八卦图得到安定感,当他们从传统文化的集体记忆找到这一传说中有效的符号标志,八卦图毕竟还是能带给他们战胜命运恐惧的希望。
        由空间意义的角度看,既然空间转化成为具体意义的场所,是缘于个体意向或者各主体交融辩证产生的集 体意向,而人的意向又源自文化价值的信仰,空间也必然拥有信仰所指的神圣向度、由人的意向去建构空间内部的神圣一角,个别的主体和集体亦需要由这神圣的一 角确立“神圣在我这边”。由此即能确定主体处身在空间之中的合理性与正当性,得以结论场所的居住/使用者是理所当然的安心安居。
 
 
 
 
 
 
作者简介:王琛发,现为马来西亚孝恩文化基金会执行总裁、美国欧亚大学副校长 (东南亚联合学术计划)兼宗教所所长、中国暨南大学东南亚研究所客座研究员、广西师范大学、泉州国立华侨大学、嘉应学院、湖北孝感学院等校客座教授,马来 西亚道教学院主席,马来西亚韩新传播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亦是马来西亚百科全书“宗教卷”与“人文传统”卷编审顾问兼主笔,并受委首府行政区域古迹公园( Putrajaya Heritage Park)建设期间的华人文化顾问;长期从事马来西亚华人社会的历史、宗教与社会学相关研究,包括当代老龄社会学与生命教育课题,目前已出版专着数十部。
       


[1] 相关论述,参董芳苑:《台湾民宅门楣八卦牌守护功用的研究》, 台北:稻乡出版社 ,1988年。
[2] 有关这一系列民间道派的详情,可参王琛发:《马来西亚客家人的宗教信仰与实践》,吉隆坡:马来西亚客家公会联合会,2006年。
[3]这 是较能公开的全套仪轨与祝咒的一部分。笔者抄录下的全文为:“焚香拜请八卦祖师,前传后教祖本宗师,口教列位众师尊,祖师法门弟子焚香请祖师造八卦。本师 造八卦,七祖仙师造八卦,东海仙众造八卦,闾山九郎造八卦,周、王法主造八卦,三奶夫人造八卦,通天佛圣造八卦,文王周公造八卦。八卦皇皇,伏羲神农,乾 坤定位,山泽通风。云梦山头鬼谷子,掌印李淳风,排卦童子,成卦童郎。八卦变化无穷,八八化为六十四卦,卦卦分明通天地,太极两仪藏乾坤,安天罗布地网, 驱邪逐煞收妖精,治邪神吞魔鬼,八卦展威灵。神兵火急如律令。”
[4]参注3。
[5] []朱熹:《周易本义说卦传》。
[6]同上注
[7]李宗谚:《大玄空风水揭秘》,香港:聚贤馆,第69-74
[8] 牟宗三:《四因说演讲录》, 台北:鹅湖出版社,1997,第27-29页。
[9] []朱熹:《周易本义系辞下传》。
[10]同注7,第137-138页。
[11] 邵康节:《观物外篇》。
[12] 张伯端:《悟真篇》。
[13] 《周易本义•系辞上传》。
[14] Entrikin, J.N. (1977). Geography’s Spatial Perspective and the Philosophy of Ernst Cassirer,   Canadian Geographer, XXI, 3, pp.209-222.
[15] Tuan-Yi Fu(1971), Geography, Phenomenology, and The Study of Human Nature, Canadian Geographer, XV, 3, pp.181-192.
[16] Samuels, M.S. (1978), Existentialism and Human Geography, in Humanistic Geography: Prospects and Problems, pp20-40.
[17] Entrikin, J.N. (1976). Contemporary humanism in Geography, ,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Vol.66, No.4,pp.615-632.
[18] Relph, E. (1970). An Inquiry into the Relations Between Phenomenology and Geography,  Canadian Geographer, XIV, 3, pp.193-201.
[19]Relph, E. (1976). Place and placelessness. London: Pion Limited, pp. 29-43.
[20] []马林诺夫斯基着、李安宅译:《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影印本),第18
[21]同注9
[22]同注13
[23]《周易本义•乾•文言》。
[24]同注9
[25]同上注。
[26]同注13
[27] 马林诺夫斯基着,费孝通等译:《文化论》,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第39-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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